第2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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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蓬蒿人 更新:2023-03-13 13:00 字数:6562
直到暮云合璧,没有分出胜负的两军,才终于停止了交战,各自鸣金收兵。
第383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五)
军帐中,李从璟召集众将,评点白日战况。
总体而言,今日之战,百战军以劣势兵力迎战耶律欲隐,表现算得上上佳,尤其是在契丹骑兵占据多数的情况下,百战军能阵战不败,极为难得。这既得益于百战军战力之强,养精蓄锐多时,也得益于李从璟临战时,小到百人阵,大到万人阵,调动得极为恰当。
与战事激烈看起来不成正比的是,两军伤亡都算不上大,整整一日鏖战,合在一起竟然都不到千人损伤。这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合情合理,两军势均力敌,谁也没有溃败,大规模的伤亡自然不可能出现。换言之,若是伤亡大到一定程度,也就意味着战争出现了胜负。
“今日之战,我等以劣势兵力,面对有过万精骑的契丹军,犹能势均力敌,没让耶律欲隐占到便宜,此乃我全军将士奋躯之功。”军议上,李从璟首先总结两句今日战况,对百战军的战绩表示肯定,随即话锋一转,道:“然则诸将想必都清楚,形势不容乐观,也是事实。白日契丹骑兵冲阵,我百战军精骑虽能应战,却处在疲于应付的局面,在契丹军马军数倍于我的情况下,此虽不能责怪将士,然明日之战,必定更加艰难。而一旦我百战精骑丧失对局面的掌控力,步军大阵即便再稳固,被破也是迟早之事。”
言尽于此,李从璟问道:“今日召集诸位,便是想请诸位思量思量,面对眼下情况,我军有何好的应对之策。”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在李从璟抛出这个问题后,诸将无不面露沉思之色。之后有人说以君子都之锐,主动出击,去反攻契丹大阵,带领全军破阵;亦有人说可发动夜袭,先打掉一部,击溃契丹内营之外、营盘防御较为薄弱的耶律欲隐,再反手集中力量去吃下耶律纳儿;还有人说不应该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而应该尝试阵前骂战,诱使契丹将领出阵单挑,先斩其将,再败其军。话匣子被打开之后,诸将言无不尽,主意层出不穷。
经过数年积淀,如今百战军的将领,尤其是高级将领,在经过一系列战事磨练和演武院教育、研究、学习之后,素质都与往日大为不同,眼界与见识远超以往,这一番自由发言下来,意见颇多,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这让李从璟很满意。但让他更满意的是,在方才诸将的言论中,几乎都是寻求主动出击的意见,而没有龟缩自保、撤退的言论。人人皆有战心,有取胜的渴望,有向前的意志,有不畏强敌、不惧艰险的决心。
这样的一支军队,是李从璟想要的军队。
在李从璟与诸将商议种种意见的可行性的时候,军营外围突然喧闹起来,随即便有军士前来禀报,契丹军夜袭。
“方才还有将军说意欲夜袭契丹军营,不料耶律欲隐不仅与我等想到了一处,反倒是动作还快了一步。”李从璟淡淡一笑,并不如何惊慌,今日休战之后,他就下令军营严密戒备,谨防耶律欲隐夜袭。谨慎,这是一名合格统帅应有的起码素质,遑论李从璟这种对细节要求到苛刻的家伙了。
“直娘贼,耶律欲隐他奶奶的,竟敢偷袭我营,不知死活!军帅,请让末将出战,去狠狠揍一回这老匹夫,让他知晓厉害!”有将领请命。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他没有理会营外的喧闹,而是选择继续与诸将研究明日战法,“此间夜袭,不足为虑,不时耶律欲隐便会退却。商议明日战法,才是大事,犯不着让那老匹夫打扰我等。”
见李从璟云淡风轻,知他早有应对,诸将便不复再言,专心继续先前的话题。
不出李从璟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喧闹声远去,军士来报,契丹军已经退却。
李从璟一笑置之,对战况都没有多问。对自己亲手布置下的安排,他自然有信心,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攻破的。再者,以李从璟所料,耶律欲隐之所以发动夜袭,更多是一种尝试和骚扰,并没有抱有太大期望,因为耶律欲隐也应该知道,李从璟对此会有防备。
就像李从璟方才听人说应该夜袭耶律欲隐,而没有立即答应一样,他也知道,以耶律欲隐的本事,不可能对此没有设防。
因已与耶律欲隐有过一日正面交锋,对方不可避免在这一日当中暴露了实力,这就让李从璟的参谋处有了用武之地。虽然李彦超等几人没有随行在侧,但也仅此而已,整个参谋处,其他参谋,包括二十书吏,都在帐中,这就让参谋处完全能够正常运行。
作为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参谋处的工作模式,让他能够通过对面前契丹军今日所展现的实力,进行近乎数据化的分析,这种分析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评估对方战力,区分对方不同将旗下部曲的强弱,寻找到突破点。
这样的工作,自打这回百战军与契丹军交上手以来,就已经开始,而今日之战,无疑为参谋处的工作,又增加了一份客观的研究数据。
李从璟手中的这个参谋处,不仅仅是“研究敌情、出谋划策”那么简单,或者说不是这八个字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八个字背后,包含了一整套严密的运作流程和先进的分析方法。
翌日,天明,两军再度交阵营前。
相比之昨日被动迎战,经过昨夜军议,今日百战军的行动,带上了主动出击的色彩。
在契丹骑兵如昨日般展开冲锋之时,以君子都为主,百战军精骑主动迎了上去。这回百战军采用的战法,是以精骑击其一部,力求有所斩获,并牵制其主力,至于那些仍旧奔往百战军步军大阵的契丹骑兵,因为军力大为减少,则由步军大阵,依仗弓箭之利和防御阵型,自行应对。
百战军今日战法,可用“一攻一守,攻防兼备,一静一动,动静结合”来慨括,如此作为的目的,是为了尝试掌握一部分战场主动权,寻求取胜之机。
战斗的过程很是激烈,战斗的结果让李从璟有些失望。
在过往的战斗中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君子都,在这回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时,没有能延续之前他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绩,虽然他们战斗得依旧凶猛,给契丹军带来不小麻烦,甚至是一度给他们造成慌乱,但是最终,他们还是被耶律欲隐挡住了前进的步伐,丧失了破阵的锐气。
到最后,在李从璟眼见君子都有陷入重围之险时,不得不下令,让君子都撤出战斗,退守步军大阵。
与君子都形成对比的是步军大阵,作为而今的百战军两位副帅之一,已是万人之上,拥有非凡身份的蒙三,始终战斗在第一线。他带领步军大阵,不仅挡住了契丹骑兵的进攻,也没让契丹步军冲乱阵脚。在蒙三带头战斗下的步军,如同一块巨大的铁板,在契丹军白色浪潮一波接一波的拍打下,巍然不动。
退回步军大阵后,一身血污的君子都主将郭威,跑到李从璟面前,摘下面兜,跪下身请罪,“敢请军帅,让君子都再冲一阵,若再不能破契丹马军之阵,末将愿提头来见!”
看了郭威一眼,对方羞愧、炙热的眼神并没有打动李从璟,他没有答应郭威的请求,近乎无情道:“君子都与其他马军,以昨日战法,协同步卒守阵。”
郭威眼中惭愧之色更甚,他有心再请战,但他也知李从璟拿定主意之后,一切絮叨都只会换来对方的反感,而不会让对方改变主意,只得强行按捺心中的战意,羞愤退下。
接下来的战斗几乎又回到了与昨日相同的轨迹上,耶律欲隐数调部曲,数变阵型布置,意欲冲破百战军大阵。而李从璟数次应变,将耶律欲隐的企图一一堵死。
战场上数万人的交锋,激烈而残酷。
这一日,百战军不仅没有取得突破,战到后来,形势反而比昨日还要严峻。耶律欲隐部曲毕竟比李从璟要多出一半,又掌握有战场主动权,寻找起突破口来,要比李从璟更加方便。而百战军在君子都主动出击失利之后,就不得不转入被动防御的境地。
当夜军议,郭威再度提出让君子都冲阵,依旧被李从璟否决。
第三日战罢,百战军损失大了不少,虽然作为进攻方,契丹军伤亡更甚,但在绝对力量的对比上,契丹军仍旧占据不可改变的优势。
正是这日之战后,李从璟下令百战军退入军营,不再在营外与契丹军阵战,而是据营防守。
取得突破性战果的契丹军,由是士气大盛。
接下来的战斗,在契丹军攻营、百战军守营的态势中持续进行。
第384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六)
从百里奔袭,一举攻下雁南契丹外营、猛攻内营,到后退二十里扎营,被迫转入防守,再到阵战不胜,颇有损失,不得不退进营地固守,此番百战军征战至今,可说已经走在下坡路上,且形势已经变得很是不利。
于此种情形中,就在契丹军以为唐军已经快要不行了,胜利就在眼前,而对唐军展开猛攻时,他们遭受了出乎意外的强有力抵抗。契丹大军一连两日组织多次强攻,却连唐军辕门都没能攻进去,反而遭受了不小损失。
这样的局面,一直延续到耶律欲隐亲自督战阵前,才有了改观,在契丹骑兵分出一部分下马,跟随步军一起牵制唐军兵力,配合他们攻营的情况下,契丹军才终于能攻进了唐军营垒辕门。
虽然攻进唐军营地的契丹军,很快就被赶了出来,但这意味着契丹军已经找到了唐军防守的薄弱点,而被攻破的地方,唐军营地的防御工事损耗大半,防御力必定下降不少,如此只要持续发力,要彻底攻破唐军大营,指日可待。
契丹军阵中央,大纛下,高坐在望楼上的耶律欲隐,平静望着眼前的唐军大营,随在身侧的耶律纳儿面露喜色,道:“我军苦战数日,终于让唐军露出破绽,不负我全军勇士奋战之功,如此看来,要败李从璟不难了!”
耶律欲隐淡淡道:“交战数日,我倒是愈发佩服起李从璟来,这个唐朝的年轻人,是个有本事的。前番阵战,每逢我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他都能一一应对,有条不紊。我数有机变,而他能数应之,竟然毫无差错,极为难得。我大半生阅人无数,与敌交手无数,而能有如此应变的,唯有两人,李从璟是一个。若非如此,唐军早就败了,哪里又能支撑到今日?”
“李从璟的确有几分本事。”耶律纳儿点头道,毕竟他被李从璟一战攻下了雁南外营,要是说李从璟是个草包,那他岂非无颜见人了?“然则李从璟再有本事,也非是大帅敌手。大帅方才言,能让大帅高看的,唯有两人,不知那另外一人是谁?”
耶律欲隐没有回答耶律纳儿,他仅仅是因为此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的兴致,他顺着他的思路继续道:“如今李从璟退守营垒,你我也合军一处,要攻破唐军营垒不难,难的是不让李从璟逃走。以李从璟之机变,今日我军虽能攻进辕门,但他必有应对之策,若是他果断一些,选择宵遁,以我等现在的军力,尚不足以围营,要困住他很难。”
自己的问题被无视,耶律纳儿不敢有丝毫不满,听了耶律欲隐的话,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问道:“这的确是个难题,不知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从璟是个对手,若是此番让他逃脱,后患无穷,绝不可如此。”耶律欲隐道,忽地莫测一笑,“因是,李从璟必须死在这里!”
耶律纳儿揣摩了半天耶律欲隐的意思,终于明白过来应该怎样接话,他露出惊喜之色道:“大帅定然有了万全之策,末将愿闻之。”
耶律欲隐老神在在道:“前番忽赤也速儿的援军,在半路被李从璟设伏击溃,狼狈退回。这回李从璟被我困在营中,出营不得,他还拿什么去阻击我营州援军?我已调遣营州援军前来,待忽赤也速儿到了,就是李从璟的死期!”
“唐军已成强弩之末,有营州援军前来配合我部,要一举拿下李从璟,实在是易如反掌,他跑不了了!”耶律纳儿以拳击打掌心,振奋不已,想了想,又不免担忧道:“可营州分兵西来,那营州城的防御会不会就显得空虚?”
“显得空虚又如何?”耶律欲隐不满的看了耶律纳儿一眼,不知是不满意耶律纳儿对他计策的质疑,还是不满意对方的智慧,“李从璟就在眼前,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去夺营州不成?再者,就算营州显得空虚,没有数万精锐,那也不是轻易能夺下的!”
“大帅英明!”耶律纳儿顿了顿,由衷道。
耶律纳儿复又看向唐军营地,冷哼一声,眼中流露出高傲、轻蔑之色,“李从璟啊李从璟,以你的本事,你若固守唐境不出,本帅还真不能奈你何。但谁让你狼子野心,竟敢出境来图我雁南?你不是喜欢雁南么,既然如此,你就长眠于此好了。”
耶律纳儿的脑海中,冒出了两个字:决战!
李从璟眼见契丹军攻入辕门,不动声色,又见契丹军被赶出营地,面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莫离走到他身旁,摇着折扇轻笑道:“戏演到这个份上,应该差不多了吧?”
李从璟摇摇头,“这个我们说了可不算,得耶律欲隐相信才行。”
“这可是个难题,如何知道耶律欲隐有没有相信?”白袍随风轻扬,莫离问。
李从璟看向营外的契丹军阵,一片人山人海中,耶律欲隐的大纛清晰可见,他沉吟道:“耶律欲隐是只老狐狸,我骗他,他骗我,我们要骗过对方,对彼此来说都不容易。要确信他有没有入局,只能从他的排兵布阵中去寻找一丝端倪。”
莫离眉头轻挑,“比如说?”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比如说他有没有调援军过来,试图一口吃下我们。”
莫离寻思着,忽的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抛开这些不言,你觉得耶律欲隐会不会被你骗过去?”
“会!”李从璟回答的很干脆。
“哦?为何?”莫离追问。
李从璟手臂撑在栏杆上,上身微微前倾,“因为我了解他,我的参谋处也了解他。”
他后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是:因为了解对方,他和参谋处制定的策略,都是“对症下药”的举措,耶律欲隐有很大可能入局。
莫离点点头,和李从璟一起看向营外,“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不仅分出部曲打出卢龙军的旗号,在营盘构建、排兵布阵上,也做足了三万人该有的场面。能让耶律欲隐相信现在他面对的,是百战军和卢龙军全部人马,我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再等等,既然已经忍耐了这么久,不妨再忍忍。等火候合适了,菜才能起锅。”李从璟呢喃。
这日夜,有军情处远探入营。
第385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七)
旭日东升于山顶,缕缕红光跃下山线,越过树梢,行成一道道光幕,林间群鸟扑腾翅膀飞起,声声轻鸣落进小河中优哉游哉的鱼群。
河水倒映出正在赶路的人群,队列顺着河流延伸出去,长达数里。河岸上,一支旌旗飘扬、衣甲鲜亮的军队,正在以严整的队列行军,厚重整齐的脚步声,如同踩在这片天地的心脏上,节奏鲜明的隆隆作响。
这是一群年轻的面孔,在这个年轻的早晨。
李彦超抬头看了一眼晨阳升起的地方,双眼微微眯起,秋冬晨光有种别样的韵味,像伊人轻抚的手,痒痒的。
他的目光复又落向行军的队列,卢龙军将士组成的长龙,庄严而肃杀。
这周围的地形复杂多变,脚下的道路却颇为宽敞,道上泥土虽然夯实,不少地方却没有褪去新鲜的颜色,很明显这是一条新建不久、使用未多的大道。
李彦饶策马上前两步,和李彦超并肩而行,战马行驰速度不快,这让两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悠闲意味。
李彦饶道:“这两年以来,幽州从无大的战事,可谓悠闲安稳,连边境都跟着平静许多,虽不时仍有契丹军马南侵劫掠,但较之往前,早已是不成规模。军帅用两年的时间布局,下得这盘大棋,让人侧目啊!”
“军帅布得什么棋局我看不真切,不过我却知道,要建造这样一条大道,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不说其他,早年初至幽州时,面对来去如风的契丹蛮子,苦于幽州道路不畅通,卢龙军无从追击阻截,你我何曾没有想过,要修建几条这样的驰道?父亲更是早有此念。”李彦超神色略显复杂,“但直到军帅出镇幽州,才让幽州有人力财力,来兴建这样的大道。”
李彦超默然片刻,再往前看,道路前方已出现驿站的影子,他接着道:“始皇帝吞并六国,大肆兴建驰道连接南北西东,其南征百越时,为方便调遣大军、保障后勤供应,更是开凿灵渠,连通湘水和漓水。于战争而言,道路通畅,其重重于泰山。”
李彦超自嘲一笑,“没见军帅,没见演武院之前,我一直以为,战争就是行军打仗。百里趋行,与敌鏖战,固守坚城,与敌鏖战,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战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战争,涉及的方方面面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多到一时我都看不透彻,要打赢一场战争,尤其是大战、国战,要统筹的局面也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大到我根本不敢意图去掌控。”
“遍观史书,早慧早熟的大才之士多不胜数,但早慧早熟如军帅这样的人,我却从未听闻过。”李彦饶摇摇头,“精兵强军,加强军备,修建驰道,囤积粮草,谋而后动……立军情处,建演武院,设参谋处……军帅对战争的理解,超出我们太多。”
李彦超沉吟良久,抬起头来,晨光在他脸上流淌,他看着李彦饶,眼神明亮的问:“或许,这便是军帅屡战不败的根由?”
李彦饶怔了怔。
两人正说话间,两骑从队列前方回奔过来,在李彦超面前停下,马上的骑士一人斥候装束,一人着青袍负劲弩,腰挎横刀,马鞍边还配有两柄短刃。
“赵统领!”李彦超向赵象爻抱拳。
“李将军。”面满风霜却眼神清明的赵象爻回礼,“军帅令我等来接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