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挣 第194节
作者:初禾二      更新:2024-11-20 15:31      字数:6009
  老楼的正门是个阴森森的黑洞,站在外面,完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陈争靠着墙壁,以墙壁为掩护,迅速闪到老楼中。
  他没有立即行动,等到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才继续贴着墙前行。
  老楼不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非常潮湿,有水顺着砖墙浸下来,呼吸间是动植物腐败的味道。
  “哐——”声音从右前方传来,陈争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老楼大厅的桌椅几乎已经损坏,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如同路障。陈争绕过它们,尽量不去碰触,走到另一扇门前。声音就是从这扇门里传出,陈争短暂停顿后,继续前进。
  这里似乎没有外面那么潮湿,墙边有不少箱子,陈争无暇去关注箱子里放着什么,因为“哐”声再一次传来,这次更加清晰,是在房间的下方。
  陈争抬头看去,吊顶非常高,肮脏的彩窗早已失去本来的颜色,月光透过雾蒙蒙的窗户,艰难地照进来。这是一间用于聚会的房间,十分宽敞。
  陈争用脚尖在地毯上拨了拨,露出一块隔板。隔板上虽有灰尘,但不像旁边的灰尘那么重,有人经常从这里出入。
  陈争缓缓拉开隔板,看到一条向下延伸的梯子。
  废弃的老楼下面,有个深不见底的地下室,那道近来始终围绕在陈争周遭的黑影潜入了地下室,这分明是邀约。是否要下去?陈争蹲在漆黑的洞口前思索。
  这地下室中或许藏着某些秘密,黑影希望他亲眼看到这些秘密?黑影有许多机会对他下手,但没有,对黑影及黑影背后的人来说,他似乎有另外的作用。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陈争深呼吸,谨慎地迈入向下的阶梯。当他整个人进入地下室,黑暗似乎散去些许,看得到墙壁和柱子的轮廓。
  这个地下室非常大,地面不断向下延伸,周围的黑暗像是一堵能够灵活移动的墙,缓缓地朝他挤压而来。那种压迫感是从未知中演变而来,如影随形。
  陈争走动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但当他停下,脚步声也会停下。他往后看去,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机器转动的声音传来,他抬起头,只见一道铁栅栏从身后的漆黑中蓦然降下,“哐当”嵌入地面。这等于是截断了他原路返回的可能。
  他的心跳不由得快起来,他很清楚,此时在阴翳中存在至少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感官似乎比理智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他更加专注地看向深处。
  渗人的感觉牢牢抓住他,像是一条从泥沼深处爬出来的毒蛇。这种感觉和那天在家中遇袭截然不同。那位和“量天尺”有关的“杀手a”身手极其利落,利刃几次从他身边掠过,带出笔直的血箭。“杀手a”的每一次出招都放在明面上,试图将他逼退。
  而此时,有人正在将他引向深渊。
  难道他面对的根本不是同一帮人?
  陈争皱起眉,停下脚步。此处完全没有信号,仿佛被隔绝在现世之外。如果将他引到这里来的不是“量天尺”的人,那又会是谁?
  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尝试揭开对方的面具,并且找到出去的路。地下室有很多岔路,空间并不是在一个水平面上的,还存在上下的房间。陈争右手按在粗糙的墙壁上,发现这边的墙壁和之前经过的地方不一样,全部用干草封过一次,墙角也堆着高耸的干柴。
  陈争心脏突兀地跳了一下,想到一种极其糟糕的可能。假设有人在这里放火,不熟悉路径的人根本逃不出去。而就算消防已经赶到老楼,也难以到地下室来施救。
  陈争踩着干柴,尽可能加快步伐,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然而干柴就像是没有尽头,铺满了整个地下室,而他像是双目失明的实验鼠,不管走得多快,也只是在迷宫中乱撞。
  耳边开始充斥急促的呼吸声,他自己的。适应黑暗的双眼看得更加清晰,但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他看见一道道铁栅栏门,它们是生门,也是死门。
  前方有隐约的光线,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不追逐光明。陈争走出几步后却猛然停下,他知道,那也许是更加危险的陷阱。
  他站在原地,嗅到一丝灼热的味道。这很不正常,现在是冬末春初,他所在的地方更是阴冷潮湿的地下室,灼热是从哪里来的?
  脚步声传来,回声来自四面八方。他迅速转动身体,想要准确把握声音的来处。
  “陈警官。”一道难以辨别男女的声音传来,非常陌生,陈争确认自己从不曾和有这种嗓音的人有过交集。
  铁栅栏的另一侧,一道人影出现,但并未靠近铁栅栏,中间似乎还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地沟。
  陈争聚精会神地看去,来人面目模糊,但从身形判断,似乎是个女人,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短发,右腿有轻微残疾。
  “你是谁?”陈争问。
  女人往前几步,手中提着的电筒抬起来,照在自己的面容上。电筒的光惨白刺眼,将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照得如同破旧的白纸。她咧着凄惨的笑,眼睛瞪得奇大无比,眼白多得堪称恐怖。
  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张“鬼脸”,都会心头一震。
  “你是……”陈争忽然在记忆深处搜寻到一丝熟悉感。
  女人的嘴咧得更大,仿佛下一秒下半张脸就要被撕开,雌雄难辨的沙哑声音再次从她口中传出,“原来你还记得我啊,优秀的陈警官。那你还记得我的哥哥吗?当年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被你一把火烧死!”
  陈争说:“曹昧。”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和厉鬼没有两样的女人叫做曹昧,当年入狱服刑时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女孩。
  他估算有误,原以为这阵子跟踪他的人和“量天尺”有关,原来不是,找上门来的是他过去的“仇家”!
  陈争已经料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这是和当年的火灾现场非常相似的地下室,沿途布满易燃的干草干柴,退路已经被截断,往前似乎也没有什么出路。曹昧想要在这里烧死他,为她那在火海中被活活烧死的哥哥报仇。
  陈争告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孔兵的救援。在下到地下室之前,他留下了足够多的痕迹,不是完全没有逃生的可能。
  “曹寿的死与我无关。”陈争淡淡地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何等危急的局面。
  果然,曹昧激动得目眦欲猎,手上的电筒“咚”一声撞在对面的铁栅栏上,“你还在撒谎!你本来可以救他!你就是想要他死!你是故意的!”
  “火是曹寿自己放的,他不仅想烧死我和我的队友,还想烧死那些被他锁起来的孩子。”陈争冷冷地盯着曹昧的眼睛,“这些孩子里,就包括你。”
  “你放屁!”曹昧激动道:“我是他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永远不会害我!他本来根本不会锁住他们,是你们,都是因为你们非要闯入老楼,他担心孩子们乱跑,被你们误伤,才会将他们锁起来!”
  陈争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很轻,但激烈地撕扯着曹昧的神经,“现在还在说这种话,你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了,坐了那么多年的牢,出来还觉得曹寿是好人?你们都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犯罪?那被你们伤害的人才是罪人?”
  曹昧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怪叫,铁栅栏被她摇晃得嘎吱作响。陈争摸到了枪,思索这些生锈的铁栅栏能不能强行破开。
  “别费心机了陈警官。”曹昧怪笑起来,“今天你一定会死在这里。”
  “被烧死吗?”陈争瞄准曹昧,“你觉得是火烧起来更快,还是子弹更快?”
  曹昧摇头,“没用的,就算你现在打死我,也已经迟了。”微弱的火光在她身后的漆黑中摇曳,灼热感在湿冷的空间中弥漫。她开心地笑起来:“我从来不认为我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就能给我哥哥报仇。我不打算从这里活着离开,你也别想出去。咱们都在这儿,体会体会我哥哥当年的痛苦!”
  陈争皱眉,火已经烧起来了,现在速度还很慢,但不久就会从曹昧那一头蔓延而至。这个女人已经疯了,一心要他死。铁栅栏堵住可以选择的各条路,如果不尽快找到出路,在被大火包围之前,他就会在浓烟中失去意识。
  曹昧的笑声荡开,接着哼起了一首耳熟的歌。那是当年那些被拐走的孩子都会唱的歌,福利院的老师教给他们,也教给在福利院长大的曹家兄妹。
  曹昧身后的火光越来越盛大,吞没了她手上的电筒光亮。她缓缓向后退去,仿佛被火光包围。
  陈争踹向生锈最厉害的铁栅栏,铁栅栏却纹丝不动,子弹也难以将它打穿。曹昧好似正在看一场好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的声音嚣张又充满恶意,“陈警官,你也没有想到吧,你居然有今天!你活该!你去下面向我哥哥赔罪吧!”
  热浪扑面而来,火不仅从曹昧的方向烧来,还从陈争的来路烧来,一共有三条火龙扑向陈争,它们急速吞噬着沿途的干草,越来越壮大,终于汇集成了凶猛的火海。
  曹昧的笑声还在,但人已经看不见了。陈争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寻找出路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此时,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视野也因为不停淌下来的汗水模糊。他尽可能低下身体,用衣服捂住口鼻。
  子弹击打在铁栅栏上,火光四溢,终于有两条铁栅栏被打穿。陈争用尽仅剩的力气,将断裂的铁栅栏掰开,他的手掌被刺破了,铁锈渗入伤口,火辣辣地痛。但他无暇顾及这疼痛,伏低身体,费劲地从铁栅栏底部爬了出去。
  然而铁栅栏之外,还有另外的铁栅栏,火焰在铁栅栏边上跳舞,如同一条裹满油的鞭子朝他抽来。他忍不住猛烈呼吸,胸膛正在大幅度起伏。
  地下室的氧气在焚烧中飞快消耗,照这样下去,火焰迟早有自行消退的时候,但他根本等不到那时,在那之前,他就会因为缺氧而死去。
  他下意识跑向一个黑沉的角落,几乎是将自己摔到了墙边,他坐在那里,双手用力按住胸口和口鼻,想将呼吸放慢。但不行,做不到,他好像已经呼吸不到氧气了,眼前的火光变成一个个快速旋转的漩涡,又汇集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他仿佛被周围的一切推向那个漩涡,他马上就要和漩涡融为一体了!
  一声巨响却平地响起,陈争费力地睁开眼,只见一道人影居然从火焰的漩涡中朝他飞奔而来,同时那种被拉向漩涡的幻觉也停止了。
  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他面前,手臂像钢铁一般有力,将他一把拉起的同时,将一件防火材质的作业服披在他头上。
  “哥!是我!”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不知道我是谁?”
  氧气面罩取代了捂住口鼻的衣服,陈争猛然吸气,氧气冲进肺部的一瞬间,头脑顿时从混沌中被强行拉了出来。
  “鸣寒!”陈争一开口,就感到一股辛辣从喉咙里吐出来。
  确认他意识还在,鸣寒立即护着他冲入火海。除了自己的脚步,他什么都看不到,但鸣寒的臂弯就像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将他牢牢地捆缚在其中。他来不及问鸣寒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全力跟上鸣寒。这一刻,他没有由来地相信,鸣寒一定会安全地将他带到地面上。
  火海变得更加活跃,时不时有燃烧着的木头从高处掉下来,鸣寒用手臂将飞速坠下的木头扫开,一脚踹向挡住去路的生锈铁栅栏。铁栅栏稀里哗啦粉碎,鸣寒护着陈争迈了过去。陈争缓过一口劲,借着这片刻的时间,迅速将作业服穿好。他们的前方是一条深沟,火焰前后夹击,这条没有水的深沟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鸣寒抱住陈争,毫不犹豫地滑了下去。火焰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而再往前,前方一扇门挡住了去路。陈争毫不犹豫开枪,金属碰撞的声音极其刺耳,鸣寒借力踹去,看似坚固的门在子弹和冲撞中开启,鸣寒一把将陈争推了进去,而陈争在进门的一瞬间,不容拒绝地拉住鸣寒。
  两人的身体撞在门上,火焰被暂时阻挡在门外。但热浪仍旧一波接着一波蔓延而至,几分钟后,必然突破这岌岌可危的防线。
  鸣寒稍稍喘了一口气,再次牵住陈争的手,“哥,还能走吗?”
  陈争说不出话来,点头。
  鸣寒也点头,带路朝前走去。
  这是一条向上倾斜的路,陈争能够感觉得到。深沟是地下室的最底层,他们正在向地面走去。不知什么原因,曹昧在布置这场大火时遗忘了这个角落,又或者,她没有能力在将这里考虑在内。
  陈争头痛欲裂,无法思索更多。这条向上的逃生之路让他想到了当年还是个学生时接受的那些严苛训练。教官们说,他们这些今后要当刑警的人,不要觉得有一个好用的脑瓜子就万事大吉了,危急时刻,救命的往往不是脑瓜子,而是求生的意识和优越的身体素质。
  他们必须像特警,像特种兵那样锻炼自己的躯体,总有一日,它会成为他们和死神对抗的利器。
  同样的理念,当他回到校园,成为老师时,他一字不差地灌输给了那些叫他小争教官的人,也种在了那在操场外偷偷看着他的少年的心头。
  第159章 争鸣(11)
  “到了!”路的坡度渐渐变得平缓,鸣寒踹开一扇门,野外冰凉的夜风顿时灌了过来,陈争看着远处马路上闪烁的警灯,终于脱力倒在鸣寒的胸口。
  “哥!”鸣寒一惊,手上的力道变得更重。
  陈争并没有昏迷,只是在灼烧的地下室待得太久,意识有些模糊。他在鸣寒身上借力,转向身后,瞳孔立即被冲天的火光所占据。
  废弃的西洋老楼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竟有种诡异的美感,地面上的火势比地下室猛烈数倍不止,支离破碎的木料从空中簌簌落下,如同天火降临,空气中弥漫着热浪,消防水柱从不同的方向冲向这一座火城。
  陈争再次听到了那难辨男女的恶魔笑声,曹昧已经离开地下室,攀爬到了老楼的最高处。她并没有看向陈争和鸣寒所在的这一处,自然不知道他们已经脱险。她在火焰中自负地展开双臂,好似西方神话中的不死鸟,火焰无法威胁她,反而是她涅槃的养料。
  她冲着下方的警车、消防车骄傲地喊道:“你们来晚了!你们想救的人已经死在下面!陈争给我哥哥赎罪去了!他应得的!”
  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也在火焰中吸入了大量烟尘,她的气管和肺部受损严重,此时她只是在燃烧所剩不多的生命,进行最后的表演。
  水柱冲向老楼顶部,火焰熄灭后,那里就是一块随时可能倒塌的焦炭,曹昧的笑声越来越低,她靠墙坐着,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不知有没有在临死前的幻觉中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哥哥。
  陈争头脑逐渐清醒,想说话,但一开口就止不住咳嗽,“曹昧,不能死……”
  鸣寒望着那个缩成一小团的女人,眼中升起浓烈的冷意和仇恨,“是,这么死岂不是便宜了她?”
  孔兵从警车上下来,急切地喊道:“陈队!”
  在陈争发出追踪信号后,他已经尽可能迅速赶到,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荒野之外的老楼居然烧了起来。消防车一辆接着一辆奔来,可是火是从地下室烧起来了,短时间内很难下去扑灭。如果不是里面的人自己挣脱束缚,及时脱离火海,消防几乎不可能将人从下面救出来。
  孔兵眼睛都红了,顾不得鸣寒就在一旁,用力抱住陈争,陈争明显感觉到他身体正在发抖,“孔队,这次是我大意了。”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孔兵不让他说自己,下意识推了他一把,他体力告竭,往后一退,结结实实撞在鸣寒胸膛。
  孔兵的吼声终于将曹昧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她原本已经无法支撑身体,倒在墙边,但听见陈争似乎获救,生命力仿佛短暂地回到了她的躯体中。她在地上爬行,摇摇欲坠地抓着栏杆站起。
  火焰横亘在她和陈争之间,就像不久前在地下室时那样。碎片带着火,在火海上空飞舞,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陈争,嘴唇颤动着。陈争也望着她,形容有些狼狈,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发出细微的、没有意义的喊叫。这喊叫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刺耳,就像潜藏在森林中的怪物。
  鸣寒回头看了看陈争,然后将陈争抱得更紧。
  曹昧无法接受她豁出一切,要跟陈争同归于尽,陈争却好端端站在火光之外这一事实,她攀上栏杆,想要跳下来。但消防员已经出现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撕了下来。
  火快要熄灭了,被焚毁的西洋老楼像一座腐烂的残骸,零星闪烁着火光。曹昧的嘶吼在废墟中经久不绝,仿佛她丑陋灵魂的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