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喻察觉到异常前，黎锦秀飞速地藏起了自己的情绪，正巧这时管家敲响了门。
  “进来吧。”
  徐喻收起了玉人偶，对着黎锦秀笑了笑，“应该是新的陪护到了。”
  黎锦秀微微讶异：“这么快吗？”
  徐喻回答：“之前就一直在面试，恰巧最近有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今天就让他过来试试，你看看怎么样。”
  “……好。”黎锦秀道。
  房门打开，管家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喻姐，这是小傅，傅白雪。”
  管家想把傅白雪的简历递给徐喻，徐喻却没着急接，而是先示意傅雪坐在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上，说道：“你好，傅白雪，我是徐喻，你可以叫我徐阿姨。这是我的孩子，锦秀。”
  因为尹莘和伊青的事，黎锦秀心情还很乱，对这个新来的陪护很难提起什么兴趣，但出于礼貌和教养，他仍是强迫自己集中了注意力，看向了傅白雪。
  “你好。”黎锦秀说道。
  这个生理意义上和自己属于同类的年轻人的外表看起来更偏向男性。他的头发是带着自然卷弧度的短发，面部线条柔和，有一双深陷而忧郁的大眼睛。因为习惯性地抿着唇，嘴角纹有些明显。
  傅白雪拘谨地坐下，突然又想起自己似乎应该要对雇主鞠躬，于是忙不迭躬了躬上半身，低声地说道：“你们好，我叫傅白雪，是一名专业医疗护理员。我毕业于首都第四医学院，本科学历，有一年的工作经验。”
  “不用紧张。”
  徐喻口吻寻常地安慰了傅白雪一句，随后让管家给黎锦秀看傅白雪的简历。
  那张简历只有一页纸，黎锦秀扫了一眼就看完了。
  傅白雪是西北人，来自一个黎锦秀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今年二十四岁，单身。
  徐喻轻声对他说道：“他之前在小萱的医院照顾一个病人。小萱发现他做事很细致，人也不错，所以问他要了一个联系方式，后来才知道他的生理性别也很符合。”
  黎锦秀“嗯”了一声。
  这意味着傅白雪和他一样，是真两性畸形。
  双性人，或者说间性人、雌雄同体，分为假两性畸形和真两性畸形。
  假两性畸形往往是体内只有卵巢或者睾丸一种性腺，但外在的生殖器官分化异常，比如说“转胎丸”导致的女性假两性畸形。真两性畸形的患者则存在数种染色体核型，体内有两性性腺——卵巢和睾丸或者卵睾并存，体外生殖器官分化异常，发育程度不一。前者往往无法生育，后者却有生育的可能。
  徐喻又问了傅白雪几个问题，专业上的、生活上的，还有薪资待遇方面的要求。傅白雪细致谨慎地回答了，但说起薪资待遇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紧张。
  “我没有什么意见……”新雇主给的价格很高，福利也很好，远超过傅白雪以前的每一份工作。
  徐喻微笑颔首：“那就好。”
  “怎么样？”徐喻又问黎锦秀。
  傅白雪屏住呼吸，偷偷去瞧黎锦秀，那个他需要照顾的患者……和他身体一样的人。
  今天来尹家，傅白雪大开眼界。
  尹家芦苇湾的这套别墅并不是在别墅小区里，而是坐落在半山。
  乘坐车辆进入私人道路，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静静地流淌，从平直的石桥下方倾泻而过，在河道回转处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激起泛白的水花。而后，傅白雪才看到了那些作为主要生活区域的别墅建筑群。它们被环抱在郁郁葱葱的侧柏油松之间，犹抱琵琶、半遮半掩，又精致秀美，与充满生机的自然环境浑然一体。
  傅白雪见识有限，但他也隐约感觉到了，这种地方若只说富贵，会显得唐突而浅薄。
  车辆抵达，傅白雪跟着管家穿过主楼的明堂，进入了别墅。
  傅白雪不敢怎么打量那些挂在墙上的名画、摆放在架子上的古董或者悄无声息、井然有序的佣人们，只低头看着有着繁复低调花纹的手工地毯，听着尹家的管家跟他介绍尹家和黎锦秀的具体情况。
  这位新的雇主和他的生理情况相似，身体特殊，又罹患突发暂时性瘫痪，一直以来精神状况也不太好。另外，对方性格独立，但爱逞强，边界感也很强，需要陪护更有耐心、更主动一些。
  因此，原本傅白雪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高高在上、敏感多疑、脾气糟糕、对他没有好脸色的病人，却不料，面前的黎锦秀除了面色有些倦怠苍白之外，没有过多的异常。如果他不是坐在轮椅上，傅白雪很难联想到他才刚刚遭遇了瘫痪这种事。
  黎锦秀微微点头，说道：“可以。”
  听到他的话，傅白雪隐约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就这样吧。”徐喻对傅白雪说道：“你先跟管家去签合同，管家会带你熟悉工作环境和工作流程。等会儿还有一个陪护会过来，到时候你们再一起过来。”
  傅白雪抿了抿唇，道：“好的，谢谢。”
  管家带着傅白雪下去了，徐喻又问黎锦秀：“想吃什么？孙姨回来了，我让她给你做。”家里最爱研究做饭的厨师就是孙姨。
  “都行。”
  想到陪护会给他喂饭，黎锦秀就没什么胃口。
  徐喻知道他在别扭什么，试探地问道：“那妈妈喂你？”
  黎锦秀觉得臊得慌，说道：“……还是陪护吧。”他都这么大了，还要妈妈喂饭，想想那场面他都想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徐喻轻笑了一下，做了安排：“妈妈让孙姨给你做鹅肝水蒸蛋、野菌水晶饺、香煎犬牙鱼、虾仁炒西兰花和排骨淮山汤。”这些菜吃起来都不费劲，很快就能吃完。
  “嗯。”
  黎锦秀不敢有异议，就怕徐喻再提要喂他的事。
  两人正说着，门又被敲响了。
  “进来。”徐喻道。
  易穹苍推开了门，走了进来。他向来神情木讷，却在看黎锦秀和徐喻的时候眼睛亮了亮。
  “徐董，黎总。”易穹苍站在两人面前。
  徐喻还是第一次和黎锦秀这个新的私人助理见面，只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她吩咐易穹苍先坐下，又问黎锦秀：“怎么把助理叫过来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有一点私事。”黎锦秀解释。
  徐喻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只叮嘱了黎锦秀别累着，就起身出去了。
  房门关上后，易穹苍立刻问道：“还好吗？”
  黎锦秀眼里藏了些阴郁，道：“没事。”他转而问：“公司里有事吗？”
  易穹苍没有瞒他：“有些风言风语，其他没什么。”
  黎锦秀能想到他们会说什么，无非就是有些人觉得他的缺勤是因为这一个项目的失利。他现在没心思管那些人，只嘱咐易穹苍多跟医院里的琼白等人联络，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就及时帮忙。北冥游空的情况杨之夏会跟进。
  “快中午了。”
  聊完后，黎锦秀瞥了窗外一眼，外面艳阳高照，“吃了饭再走吧，去跟管家说一声。”
  易穹苍愣了一下，道：“好。”
  他要离开的时候，管家正带着傅白雪和姚景进来。
  黎锦秀需要上厕所、洗澡、换衣服，管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两个陪护，而黎锦秀按了轮椅上的操作系统，面无表情地进了卫生间。
  管家对傅白雪说：“去吧，小心一点。有需要叫我们，我们在外面。”
  “好的，我明白。”傅白雪小跑着跟进去。
  看着这一幕，易穹苍手指蜷缩了一下，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
  晚上，傅白雪给黎锦秀按摩过了身体，然后扶着他，让他在床上躺好了。
  “您现在想睡觉吗？还是想做点其他的？”傅白雪又给他盖好了被子，“我可以给您放视频，还有读书。”
  黎锦秀垂下眼眸，说道：“我想喝酒。”
  傅白雪尴尬地笑了笑：“……您现在可不能喝酒。”
  今天一天下来，傅白雪对黎锦秀有了初步的认识。黎锦秀长得帅、有修养、性格好，即使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也没有情绪失常或者崩溃，说话从来都是有条有理，更不会故意拿陪护撒气——傅白雪曾经就遇到过那样的雇主。
  但他没想到，黎锦秀能说出这样任性的话。
  好在黎锦秀应该也不是真的想喝酒，只是随口提了提。
  “今天辛苦了，你去休息吧，我睡了。”黎锦秀道。
  傅白雪点头：“我就在旁边的房间里，您有事就叫我。”黎锦秀这件套房还有个单人卧室，刚好供傅白雪住。
  “好。”黎锦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已经天黑了，他知道，或许伊青很快就会出现，可是现在他并不想要见他。但他现在能够躲到哪儿去？黎锦秀思索着，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叁合总部。
  使用过两次工牌后，黎锦秀变得更加得心应手，很快就魂魄离体来到了总部的门口。
  黎锦秀诧异地发现自己好好地站着，手脚都能自如地使唤，看来他只是肉体暂时性地残废了。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些。
  黎锦秀靠近叁合那扇紧闭着的古朴木门，还未伸出手去敲门，便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你试试！”
  “不了喵～”
  声音很熟悉。
  黎锦秀敲了敲门，大门识别了他的身份自动打开，清越的铜铃声响起。
  他看到那方熟悉的柜台接待台前，身着玄色交领长袍制服的肖玟拿着一件浅蓝色的小衣服，正试图往缪缪身上套。
  猫妖被逼得炸了毛，弓着身子跳开，朝着黎锦秀飞来：“……穿睡衣的小黎啊！救我！”
  黎锦秀反应极快地接住了它。
  他看了看肖玟，又看了怀中惊魂未定的缪缪，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缪缪道：“这个女人非要让我穿衣服，本猫不喜欢，她就硬来。”
  “不要不识抬举。”肖玟拧眉，“这可是我娘给我买的衣服。”
  缪缪怒斥：“那你倒是自己穿啊！”
  肖玟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是四只脚的动物，穿不了。”
  黎锦秀疑惑：“那你娘为什么要给你买这种衣服？”那明显是一件宠物服装，适用于小型犬或者猫。
  听到黎锦秀的问题，肖玟的神情变得有些哀怨：“我给我娘托梦，结果我娘将我当成他们家刚去世没多久的小白狗了。”确切来说，是博美。
  黎锦秀给伊青量身定做了那么漂亮、那么华丽的衣服，结果她娘把她当狗。
  想想肖玟就想哭。
  缪缪冲她龇牙：“你可以变成小狗自己穿。”反正别给它穿了。
  肖玟“哼”了一声，将衣服收了起来。
  缪缪这才让黎锦秀把自己放回了接待台上，它问黎锦秀：“你们不是出事了吗？我看你还好？”听说琼白都受伤了。
  黎锦秀无奈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肖玟随意地打量黎锦秀几眼，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司长就不会让他出事。”
  “嗯？你们司长和我们小黎关系很好？”缪缪好奇地问。
  肖玟抱起了臂膀，转了转眼珠子，缓慢地开口：“怎么说呢？可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吧……”
  黎锦秀的脸色变了：“你知道……？”
  “当然。”
  肖玟挑了挑单侧的眉毛，向来冷漠的面容上罕见地流露出了得意，“我知道。”
  缪缪狐疑地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抱歉。”
  黎锦秀对肖玟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了叁合的大厅。
  叁合的大厅像是近代的学堂，中西元素都有，总体看起来古朴典雅。大厅里有几个面容陌生的代理，他们都在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没人顾得上黎锦秀和肖玟。他们俩便找了个没有人的小厅谈话。
  黎锦秀站在一扇海棠花窗前，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神色不明。
  他问道：“你说的前世是什么意思？”
  肖玟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起了现在的黎锦秀应该还不知道尹莘就是伊青。她只说道：“我不能说。”
  黎锦秀垂下眼眸：“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伊青……就是我已经去世的表哥，尹莘，对吗？”
  “你可以问司长。”肖玟道。
  黎锦秀心乱如麻：“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一直在骗我……”
  说骗黎锦秀也有些牵强，伊青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尹莘，也没有否认过自己是尹莘，还在每一次黎锦秀提到尹莘的时候落荒而逃。现在回忆起来，伊青分明就不对劲，可他那时候却还只当作伊青是在阻止黎锦秀找尹莘，或者婉拒帮黎锦秀找尹莘。
  听到黎锦秀说“骗”，肖玟带起了莫名的笑意。
  这不是绝佳的穿小鞋机会吗！？
  现在黎锦秀肯定对他们司长很生气，她趁机多抹黑司长几下，司长想牵的红线肯定就牵不起来了。她也得报一报这段时间被扣薪资的仇。
  肖玟抱着手臂，微微抬起下巴，翻了个白眼：“司长就是这样，他是个大骗子，当年还说我来他手底下干活就能再做我娘的孩子呢？好几百年了，都没个影儿。”
  “黎锦秀，你别想那么多了，他指不定就是骗着你玩。”
  “他如果想认你，早就认你了。”
  黎锦秀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在掌心。
  肖玟说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如果伊青想和他相认，早就认他了。
  伊青这样不承认也不否认，就这么瞒着他、吊着他，是因为他在某些事情上还有利用价值。
  至于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那些刻意而直白的性爱也只是奖励而已。尹莘了解他的身体，伊青自然也了解怎么调动他的性欲、怎么给他高潮，就像宠物主人随手帮助发情的宠物发泄一样。
  黎锦秀失魂落魄地轻笑了一声，视线变得模糊。
  他跟伊青花园里的一株植物没有什么区别，自然也不可能期望伊青能像尹莘一样对待他。
  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着天壤之别。
  “……可是，你有证据吗？”黎锦秀仍然不甘心，想要做最后一次确认，“尹莘就是伊青的证据。”
  万一不是呢……
  万一尹莘还是天上的童子，他只是拿了一个伊青的人偶送给了妈妈。
  肖玟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幽冥的月老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