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56节
作者:
步月归 更新:2024-03-12 12:54 字数:5445
江尘述假意客套:“也川,病刚好怎么就吹风……”
“殿下?”
江尘述没说完的话被奇异地掐断在了喉咙里,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你说她是谁?”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他抬起眼睫,神色有些哀伤地落在温昭明的身上:“她是宜阳公主。”
江尘述怔怔地愣在原地,很快回过神来:“你这个妖女,竟敢骗我?”
“尘述!”宋也川猛地站起来,叱道:“慎言。”
江尘述冷笑:“也川,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这不是送上门来么。就是她害得你全家蒙冤而死,就是她害得我们宛如丧家之犬般东藏西躲!现在她竟然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们将她绑了,让那狗皇帝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宋也川下意识去看温昭明的神色,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烟波浩渺的眼眸落在宋也川的身上。
宋也川的心立刻痛了起来。
他缓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温昭明面前,一字一句:“尘述,当年之祸无非是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乃至江南大大小小数百精舍,不过是权利倾轧的牺牲品罢了。你若恨,不如恨强权、恨阉党,为什么要恨一个女人?”
江尘述显然没有料到宋也川的回护之意,他上下打量着他:“你莫不是真喜欢这个仇人之女?她父亲杀了你全家,你竟然在这里保护她,当年你举家获罪时,她可帮过你,可替你求过情,可要狗皇帝为你网开一面?”
宋也川不敢去看温昭明的眼睛,他轻声说:“西四牌楼之外,她亲自送过我。”
“啧,”江尘述轻蔑一笑,“那不过是狗皇帝沽名钓誉的手段,为得哪里是你,为的是他们一家人的名声罢了。宋也川,你怎么这么多年还这么单纯?”
“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宋也川的眼中宛若藏着清冷的山川,“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伤害她。”
“尘述,男人谈及政治的时候总要把女人回避在外。他们说女子不得干政。可偏偏前有妲己后有褒姒,将祸国之罪都要加诸在她们身上?昭昭那时才十七岁,你还想要她做什么?你若始终都觉得她有罪,天下都有罪,你又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我早就不能好好活了!”江尘述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藏山精舍没了!这是我的家!是我这一辈子的精神寄托!你叫我怎么才能坦坦荡荡地原谅那一切,你叫我如何才能好好活下去?宋也川,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你怜悯每一个人,可有人真的怜悯你?你看看你脸上的字,看看你身上的伤,你凭什么不恨?你凭什么原谅?”
“因为恨是没有尽头的。”宋也川轻轻垂下眼睫,“如果可以,我何尝不希望那一切都不要发生,我何尝不希望能为父母亲人沉冤昭雪。但是尘述,我不能去寻死。我也不想让你去寻死。你也不该将更多无辜的人卷进你的仇恨里。”
“尘述,这间精舍里有多少人,粗略算下来总要有三五十。若有一天被东厂的番子发现,这几十人都要死。这些人有藏山的旧人,也有无辜的寒门士子,你不能让他们全都陪葬。”宋也川顿了顿,又继续说,“还有公主殿下。她若是回宫之后,禀告皇上,你们还是要死。”
看着江尘述眼中弥漫的杀意,宋也川却垂下了眼睛,“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出卖你们的。她甚至会出资保护你们。可江尘述,你有没有想过,若公主殿下对你们的袒护包庇被皇上发觉,她又会是什么下场?”
“她也会为藏山精舍而陪葬。”宋也川浓黑的眼睛藏匿着万顷波涛,“从万州书院一千三百人罹难起,藏山精舍三百人,云河精舍四百人,朝堂中除了林惊风,还有太多翰林院的许多人死在了权力的争夺之中。江尘述,不要再让更多的人去死了。”
看着江尘述的眼睛,宋也川淡淡说:“如果终有一日,我能在政权倾轧间谋得一席容身,如果阉党之祸可以彻底消弭,藏山精舍何愁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这些只有我一个人背负就够了。”宋也川安静地看着江尘述,恳切道,“我希望你能正视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江尘述沉默地听完,然后缓缓摇头:“宋也川,你不是我,从我决定做这件事那一刻起,我从没有想过要回头。”
“这样残酷的政治,这样吃人般的朝廷,不流我江尘述的血,就要流百姓的血。与其背着藏山余孽的帽子苟活着,用我的血铺一条路不好吗?”
宋也川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身后的温昭明突然问:“江尘述,你有没有想过,苛政的根源是什么?”温昭明淡然道,“你会告诉我,是宦祸。可你有没有想过,宦祸又是因为什么而起?”
温昭明一字一句:“因为君权。”
山风吹动她的长发,温昭明平静而不带感情:“阉党蒙蔽我父皇的决断,那是因为他们离我父皇太近而离百姓太远。而你江尘述离百姓近,却离我父皇太远。你若有心摧毁阉党,总得师出有名,总得有人替你们发声。事情总得是按部就班地去做,譬如今年先上几本策论试一试。哪有一蹴而就的政治,哪有单凭热血就能办成的事。”
她拿起桌上的笔,写下了一行字:“这是我府邸的地址,如果你们有好的策论,可以直接写给我,我会找合适的时机传达于我父皇面前。”
“昭昭!”宋也川猛地回头过打断她,“不可!”
温昭明的手缓缓按在了宋也川的肩膀上,她能感受到手下那个身躯微微的颤抖。
“林惊风的策论不仅宋也川会背,我也会。不管你们或生或死,只要我活着,这篇文章便不会烟消云散。我愿意起誓,我将会和你们站在一起,给你们交代。”
不单单是宋也川,就连江尘述都被温昭明的言论触动了一下。
除了许多年前藏山精舍的偶遇,江尘述从来没有见过温昭明。只听说她是大梁的明珠,关于她的传言更多的是她宣扬于外的风流与薄情。
他没想过她会是这样的人。她明媚动人,像是盛大美好的春日繁花。她有这样坚定从容,带着切金断玉的坚决和心魄,高傲地站在他面前。
江尘述抬起头看着温昭明说:“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温昭明笑:“我或许会骗很多人,但我不会骗宋也川。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欺骗你。”
江尘述沉默了下来,温昭明并不催促,过了许久他终于说:“陛下会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温昭明缓缓道,“但我会努力的。”
“江尘述,你如果信我,就让宋也川跟我回去。”
江尘述似乎想笑:“难不成,大梁缺他这个六品官?”
“大梁可以没有宋也川。”温昭明留出一个温柔的笑,“是我不能没有他。”
第60章
山下的众人看到温昭明,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到她身后的宋也川,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神色:“宋先生!”
“宋先生!”
每一个认识宋也川的人都真心实意地向他展露出笑容, 宋也川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他站在众人面前,缓缓一揖:“叫大家担心了。”
他的目光在所有人之中搜寻,抬起头缓缓问霍逐风道:“霍时行找到了吗?”
霍逐风脸上的笑淡了, 他轻轻摇头:“还没有。不过宋先生放心,那小子功夫不错, 不会有事的。”
宋也川看向温昭明:“殿下,我想去酆县。”
温昭明的嘴唇抿起:“外面还在盛传你携赈灾银逃匿, 你这时候回去,岂不是又入虎口?”
“等下去不是办法,且我实在担心霍时行的安危。”宋也川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想去见一个人,殿下愿不愿意送我一程?”
他鲜少在人前做亲昵的举动, 如此众目睽睽下, 他脸上带着一丝红, 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安静明亮。
温昭明缓缓颔首:“上车说。”
霍逐风为温昭明准备的车驾比起公主府八匹骏马牵拉的豪华马车而言, 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宋也川猜得出温昭明这一次只怕又是偷偷从京城跑来的。温昭明性子恣意, 宋也川直到她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却也生出一丝头痛,她这般辉煌又尊贵的女郎,只怕是明帝这样的君父都不能奈何她, 这般九天之上盘旋的凤凰, 活在这样压抑的王朝,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还由不得他深思, 温昭明的手穿过他的手臂,环抱住了宋也川的脊背,她闷闷地把脸贴在宋也川的胸前,轻轻吸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
是熟悉的、清冷的,却又是安全的、充满留恋的。
她这样眷恋他,宋也川始料不及,却又倍觉欣喜
他抬起手,落在了温昭明的发上,宋也川缓缓地笑:“昭昭,让你担心了。”
方才在江尘述面前骄傲冷淡的宜阳公主,此刻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也川。”
“嗯?”
“江尘述说的,是不是你心里想的?就是他说,我是你杀父仇人的……”
“昭昭!”宋也川的语气终于难得严厉起来,他将温昭明缓缓扶起,让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阉党,我可以说我恨。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陛下,我会说我不敢恨。”宋也川的眼中带着平静,“但是我从来没有迁怒过你,从来没有过。”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温昭明额上的碎发,她明亮的眼睛中带着一丝哀痛,温昭明却又问:“那你有没有怪我,当年从来没有替你求过情?”
宋也川叹了一口气:“昭昭,对建业四年的你来说,宋也川算什么?无非是你在报恩寺偶遇的陌生人而已。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何要替我说话?就算你替我求了情又能如何,陛下岂会因为你而改变对藏山精舍的决定。”
见温昭明不语,宋也川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脸颊轻轻贴在温昭明的脸上,柔和说:“昭昭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这样也好。”
“我年少登科,也收到过许多赞誉与肯定。那时很多人对我的欣赏,都是因为我的身外华名。他们甚至没有和我说过话、共过事,单凭我的身份便对我大肆褒奖。但昭昭你不是,你是在我跌落深渊的时候才算真的认识我。你为我闯过浔州的地牢,跪过三希堂外的青砖地,你为我流过这样多的眼泪,你还说要做我的眼睛。我不是个擅长讨你喜欢的人,可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了心里。你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昔日的风光,而是因为宋也川本身。你对我的喜欢,才是支撑我最久的东西。”
他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后背,柔和地说:“我喜欢你,是想让你快乐,而不是想给你烦恼和忧伤。昭昭啊,如果你因为我而产生的一切悲伤,都不会是我所希望的。江尘述他只是太不甘心,你不要听他的,好不好?”
宋也川从没有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比起昔年的沉默,他如今足以展示出一个男人该有的平和与坚定。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亲了亲:“你今天说不欺骗我的话,我很高兴。但是昭昭,你太冒险了。”
“也川。”
“嗯。”
温昭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若不这样说,怎么能换你回来。”
“我没有骗江尘述,我确实愿意替你们再出一分力。没人愿意活在朝不保夕的朝堂上,包括我。也川,你大胆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不要再有后顾之忧。”
宋也川顿了顿,正色道:“殿下,我本就不是个擅长权术或者朝堂之事的人,若殿下如此高估我,只怕会失望。而且,我入仕本身便是为了能离殿下更近些罢了。”
这话说出口,他白皙的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红意。
温昭明坐直身子,她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宋也川的眼睛上,阻隔住他的视线:“那建业四年,你入仕的决心又是什么?”
眼前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恍惚中宋也川似乎听到了建业四年,报恩寺中的那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温昭明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也川,你想不想斩断这乱世,想不想破除陈规积弊,想不想用你的手重新书写青史?”
她将手放下,宋也川的眼睛安静又迷茫地看着她:“昭昭。”他拉过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微微垂目:“我不知道。”
“曾经我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可现在,我又害怕你过得不好,害怕你再被人利用。如果你说的是你的心愿,我会努力。但昭昭,今日我已非昨日,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宋也川笑意浅浅,“不要忘了我们约好的三年。”
温昭明娇柔地用鼻子嗯了一声:“你说你要见人,想见谁?”
*
渑州布政使名叫秦子理,他的府邸坐落于渑州城西侧。秦子理原本是京官,干了大半辈子的阁臣,前两年才刚发配到渑州来的。说起来,布政使也算是地方上的权官,只是比京城里还是少了些尊贵与气派。
宋也川走到布政使府门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和一张拜帖,递给看门的府丁,那人看了看这张纸,又看了看宋也川:“你等我去通报一声。”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你给他看的是什么?”
宋也川尚欲遮掩,却被温昭明一把按住了手,她把宋也川手握的白纸展开,上头赫然是一张海捕文书。要逮捕的人便是宋也川。
文书上头画了一副人像,着墨极深,画中的人形销骨立,看着和宋也川并不相像,温昭明的眉心蹙起:“宋也川,你不会又要找死吧?”
“没有,昭昭。”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折起,“秦布政使曾是林惊风的好友,林惊风获罪后,秦布政使数度求情,最终因此外放。他为人正直,渑州的账目也是他一直在核对。江源祎与何藜若真密谋侵吞赈灾款,大概率是不会走秦大人的门路的。”
他看向那间紧闭的高门朱户,语气平静:“所以,我想来见一见秦大人。”
*
林惊风死了,秦子理被外放。他早已对虾蟹横行的朝堂彻底失望,不想再插手分毫。
秦子理并不想见宋也川。如今整个渑州都已经把他当作了朝廷重犯。
他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加官晋爵的欲望,若说他心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想头的话,只余下一个能够平安活到终老了。所以府丁把宋也川的名字报上来时,秦子理立刻想叫人把他关押起来。
这个时候见他,很容易为旁人落下把柄。
秦子理只想平安度日,装聋作哑、得过且过。他摆了摆手对府丁说:“让他走,他要是不走,你就说我要报官来抓他了。”
秦子理拿着宋也川递来的拜帖便想要烧掉,倏尔他顿住了手。
因为拜帖的右下角用炭笔写了一个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