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第63节
作者:
叶陈年 更新:2023-04-26 18:32 字数:6230
他们,不仅仅是易阿岚,连周燕安也很明显地察觉到,在三十二日和所处的眼前世界,他们不自觉地会表现得有所不同。三十二日里,人们大胆、外放、热烈;在这里,好像每个人都很内敛。
要找出一个最为直接的表面原因,易阿岚会说,应当是残酷的工作赶在一些大胆的事萌芽前就发动了一场摧枯拉朽的冲锋抢占了所有时间。
全都因为罗彩云对陈汝明说,她认为可以让易阿岚开始尝试接触无人机阵队。
陈汝明挑了挑眉似乎是表示怀疑,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说。随后,在易阿岚休息一周后,就又开始了以艰苦卓绝的学习为主体的工作。
罗彩云说的无人机可不是才脸盆那么大的民用无人机,而是体型庞大、用途广泛、装配高精密仪器还能装上热武器、用无线电和智能程序控制的军用无人机。其实大部分军用无人机都分布在各个军事基地内,随着清毁行动的进行而被销毁。
不过在中部地区,有一个隐秘的无人机阵队,包括了无人侦察机、无人战斗机、电子干扰无人机以及侦察打击一体化无人机在内的近百架多种用途无人机。该无人机阵队有多种组合方式,出动少数几架能相互衔接互补,多数出动也能有序作业,能快速对全国各地进行策应,进行侦查、战斗等紧急任务。
而在人口凋敝的三十二日,掌握了这个无人机阵队,就意味着掌握了绝对的军事实力。
不过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陈汝明一开始只给了易阿岚一个包含四架无人机的小阵列的控制口令。饶是如此,饶是无人机也能算作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运动与控制,算是易阿岚的半个专业领域,这也够他学习消化很长时间了。
对于志不在此的人来说学习这些东西其实很枯燥,但易阿岚想到等到他能完美控制这些无人机,很多危险又不需要太精细的任务就无须周燕安亲自驾驶战斗机去完成了,学习动力前所未有地充沛。
偶尔很奢侈地开个小差,易阿岚想着等到三十二日带来的伴生问题或许某天能彻底解决,他和周燕安功成身退,倒是稀里糊涂地多了一堆厉害的专业技能。
严飞被动退出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情报局又提交了几个名单,让罗彩云选一个顶替严飞在事务组中的功能定位,即将情报局的资源与事务组充分对接。
罗彩云心中已有选择,没怎么在意名单,更多的是在整理严飞留下来的一些资料。
其中一份绝密级的档案让罗彩云会心一笑,又一次对组织要失去严飞几年表示遗憾。
档案记载的是严飞在七年前招募的一个线人,代号为鲳鱼,真名叫芮涛,应用心理学者,后期研究偏向社会心理学。
对这个人线人情报价值的发现,或许是出于偶然,但严格来说,是因为严飞的谨慎和出众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七八年前,严飞领导调查混入境内的他国间谍,颇有成效,履历表上再添一功。事后作总结时,严飞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一个间谍的异常行为轨迹,经过深入细致的溯查,破开重重障碍法,最终定位到了芮涛。
当芮涛青春年少满怀热情地选择学习心理学时,根本无法想象他未来的命运会那么波澜丛生。
第一次变故,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因为心里存放着太多事不能入睡,难以为继的精神让他在白天频频出错,为了遮掩错误又深陷某些交易,于是不得已让芮涛开点安眠药物,再到发展为上门做心理辅导、催眠。慢慢的,芮涛被迫得知了一些他并不想知道的秘密,但碍于权势无法下贼船,为了自保、为了不让那个图一时痛快而倾吐秘密的人反悔,收取了远超他出诊费用的高额报酬。
这个人后来为芮涛介绍了他的上级,芮涛与他们见面的时候浑身上下总要被搜查干净,保证不会带任何电子录音设备,这样一来,他们即将吐露的话便不算来到过这世界了。
芮涛一开始还会想,这些人为什么还需要心理辅导呢,好像他们还有良心似的。不过芮涛很快看清了,他们之所以难以入睡,并不是对过去做的事感到愧疚,而是对未来暴露的可能性感到恐慌。
第二次变故,是一个d国间谍找上门。这个人本是盯着一名贪污的身居高位的官员,这种贪婪又无法回头的人是最好收买的。恰好,这个官员是芮涛的顾客之一。d国特工从中看到了芮涛特殊身份的价值,劝说芮涛为他服务,在为更多人进行心理治疗的时候策反他们,或者通过搜集他们的犯罪证据威胁他们,就像他此刻对芮涛做的一样。
随后,这个人语带恐吓的保证,以你现在的处境,要么有一天被清查,要么有一天被悄无声息地灭口,而为我工作,将来暴露的时候我们会为你安排秘密出境,以躲避法律制裁或者人为报复。
芮涛有理由相信,他的这一套说辞一定很多人说了无数遍。
芮涛想过靠检举这个人以及那些人来脱离越陷越深的泥潭,但他马上发现他已经陷入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一双双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但凡他做一点出格的举动,便会有灾祸临身。芮涛又一次屈服了。
第三次,是一次转机。严飞招募了芮涛,并为他建立了一条隐秘的可以向上传递消息的通道。严飞知道芮涛与那些官员们的牵扯,知道芮涛与d国特工的关系,他希望芮涛能在这两方中间继续周旋,并将获取的情报传递给情报局,功劳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这件事,成了芮涛黑暗生活中唯一的曙光。
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恶人,他只是被自己无法抵抗的力量捆绑住了自由,然后被迫见证阴暗的角落里魑魅魍魉纷纷起舞。那些魔幻的罪恶的不似人间的事实,时常让芮涛感到迷失,感到存在并没有任何意义。他为自己作诊断,见过太多的丑陋,也需要光明作为支撑。为国家效力,伟大崇高的理想,便是他混乱之海的定海神针。
这些年来,芮涛一直完成得很好。严飞靠着从他那得来的情报掌握了一些被他国收买的秘密间谍,有时候能通过这些人的整体动向推断出哪些人又想搞什么幺蛾子,从而提前防范。
三十二日出现后,芮涛向严飞汇报了自己能进入三十二日,随后在严飞的授意下成立了清道夫组织。这么做,不仅仅是进一步收集一些人的犯罪事实——那些人似乎沉浸在权力滔天的美梦中,真的认为清道夫组织牵扯了太多利益而受庇护,从而放心地委托清道夫组织去三十二日去销毁见不得人的东西,至于现实,尽在掌握中。
另一方面,清道夫组织更大的意义在于限制住了一批不稳定的三十二日者。被芮涛收拢并愿意为他持续工作的三十二日者,大多是一些需要钱或者心性不定的人,他们或许也发现了自己接到的任务并不光明正大,但碍于种种原因都没有选择退出,闷声发财。这样的人虽然在规章制度限制下没有犯罪,但常常以善小而不为、以恶小而为之,一旦遇到社会的大动荡,很容易走向两极分化的道路。
清道夫组织便是在三十二日带来的动荡之中确保了他们不失控、不被恶意引导。毕竟这些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很可能为了二十万去违法犯罪甚至叛国,但在有了十万的情况下,更倾向于安分守已。
这可以说为事务组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政府抽不出如此多的人力去监督调查这些人,也难以收为己用。不能忽略,除了要应对三十二日,政府还要维护整个国家的正常运行。好在其他国家的情况都大同小异,没有因为调出一批要员专门处理三十二日而出现角力失衡。
三十二日对于芮涛来说,是灾难的。他一开始以为自己终于承受不住而疯了,后来发现其实是他本来就混乱的生活上又添加了一块镜子,他看到的世界变成了主色调为黑暗的万花筒,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更真实,他曾经建设起来的心理支柱指不定哪一天就崩塌了。
所以他找来了专业能力很强的师弟田路,虽然他对田路说自己的病其实是社会的病症,不是个人的。你治疗不了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治疗社会的。这些话无一例外让田路觉得奇奇怪怪,但芮涛始终抱有希望,在他彻底坠入无边黑暗的时候,有个人能及时发现他。
就像商场里开始播放喜庆的歌,新闻关注返乡潮,商户们囤物资,社畜谈论放假,新的一年总是要来的。而人们对新的事物总是抱有希望。
第87章 2月(4)
转眼, 快到新年,因着吉利的日子,棘手的事情都差不多解决, 事务组给易阿岚等四人都放了三天假, 一如严飞曾经对易阿岚说过的, 过年的时候你会和家人在一起。
肖昊几乎是在宣布假期的当夜就坐上了回家的飞机,归心似箭的他当然不知道有几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在暗中保护他和他的家人。
孟起第二天上午也收拾行李走了。
而易阿岚因为家人都离得很近, 磨蹭到中午才准备回家。等走到门口,周燕安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送他回家,易阿岚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小儿女情态。不过是分别三天而已, 肖昊不止一次嚎过三天假期太短了呢。
然而等到易阿岚开着事务组提供的轿车接近他妈妈和奶奶所在的军属医院时, 他才更为颓然地意识到, 之前凝滞不舍的脚步, 根本缘由在于,他明知道周燕安新年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过,却没有想过邀请周燕安去他的家里。他如此懦弱, 不顾后果地贪恋爱情的甜蜜,却根本没有勇气向妈妈坦白他和周燕安的感情。
周燕安或许早已看穿了这一切,他只是始终保持微笑, 给予易阿岚耐心、温柔和亲密,而不去索取什么。或者说, 他认为他已经得到足够的了。
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后,易阿岚趴在方向盘上酝酿了许久,才让家人团聚的欣喜掩盖住强烈的懊悔和自责, 带着笑意下车, 快快乐乐地去见等得着急的妈妈和奶奶。
感谢周燕安最近频频展露他精湛的厨艺,使得易阿岚不必深陷家人认为你在外面过得不好看吧又瘦了的魔咒中。
易阿岚的工作具有保密性, 家人对他的问话也只有笼统的顺不顺利、领导好不好说话、同事好不好相处,更多时候是易阿岚问妈妈和奶奶在这里过得习不习惯。正如易阿岚绝不可能会提上一个月的囚禁,妈妈和奶奶也不会说半句惹人担忧的话,寒暄便很快结束了。但一个让人眷恋的家庭的意义在于,不必费心思找话题维持表面热闹,生活的美好总是会琐碎之处争相涌现。
奶奶一口气端上许多为过年准备的手工点心,加了些植物色素,五彩缤纷。妈妈拿一对红灯笼,让他等会吃好了去门口挂上,再顺便把春联给贴了。
易阿岚嘴里还没咽下甜丝丝的牛乳糖,只得含糊地嗯嗯。现在,他感觉好多了。
第二天便是除夕,手机上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拜年的消息。
易阿岚起得早,做完卫生后无所事事,随手扒拉下消息列表,给周燕安去了一条问候:你在做什么呢?
周燕安:准备晚饭。
易阿岚:哦,准备了哪些?让我也瞧瞧!
很快,周燕安发过来一张照片,能看到锅里正在炒的,和一旁清洗干净摆在盘子里待做的。粗略一数,至少有六七道菜,每盘菜色都很精致,各有搭配,因为还没入锅,颜色脆生生而鲜艳,显得热热闹闹的。
易阿岚愣了愣,去到自家厨房门口,看妈妈和奶奶在里面忙。明明这儿有两个人在——也不知是否正因为有两个人,厨房显得略有些杂乱,七七八八的调料瓶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排列整齐了,水槽边掉了些碎菜叶,没来得及收拾,剪完虾头的小剪刀也忘了归放原位……见他来了,奶奶笑得不见眼睛:“饿了吗?橱柜里有刚切好的卤肉,拈几片去垫肚子。还有两个菜马上好了。”
总而言之,不像周燕安照片里那样的整洁干净。
不知为何,易阿岚在照片里感受到的是寂静。他试图回忆起每次周燕安做饭时都像今天这样一丝不苟,然而再多回忆也无法推翻他此时内心的沮丧。
易阿岚握紧了手机,看向母亲岳溪明的背影,试探地开口:“有个同事留在组里过年,我看他一个人挺孤单的,我能把他叫到家里来一起吃年夜饭吗?”
奶奶问了一句:“他怎么不回家啊?”
易阿岚说:“因为一些意外,他家里只剩下他了。”
“哦,哦,可怜的孩子。”但奶奶没有“越俎代庖”尝试对易阿岚的第一个问题做出回答,也没有多此一举问那个同事是男人还是女人。
岳溪明停下片肉的刀,轻轻放在砧板上,转过身看易阿岚的同时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意味着她似乎要进行一场很正式的对话。
易阿岚已经开始后悔刚刚的试探。
“阿岚,”岳溪明说,“你为什么觉得人家需要一个和他无关的家庭去温暖他呢?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吗,小狗丢失以后你就再也不肯养别的狗了,你甚至不愿意看和狗有关的电影,因为这些东西并不会带给你安慰,反而让你再度回忆起失去狗的痛苦。阿岚,你要记住,在很多时候,孤独是所有痛苦中最平静的,也是最容易忍受的。”
易阿岚垂下目光,低声说:“我记住了,妈。”
奶奶笑着打呵呵:“你妈说得有道理,过年了人都会想家,看到别人家庭团圆会更想家。”她又指了指炉灶上炖着的砂锅,“不过,奶奶给你炖了你以前最爱喝的猪肚鸡汤,猪是跑山猪,鸡是走地鸡,是住我们楼下的那位奶奶给我的,她老家人给她特地送来的,肉质特别好。我炖了很多,等会吃完年夜饭,天色还早得很,你可以给你同事送一点。”
易阿岚勉强笑了笑,宽慰奶奶也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展开社交了。
易阿岚回到客厅,听到厨房又回复生机了,呆坐了一会儿,才给周燕安回消息。
易阿岚:看上去很诱人啊!
易阿岚:刚刚被拖着去试菜,猪肚鸡汤超好喝的,不逊色于你做的【得意.jpg】。
易阿岚:你忙你的吧,不用给我回复,小心菜烧过了毁了你的一世英名。
易阿岚丢下手机,将脸转向与厨房相对的阳台,生怕谁会突然走出来,看到他失控的脸色。
少顷,易阿岚的目光又停留在奶奶卧室的门上。想了想,他站起来,走了过去。
推开门,便闻到淡淡的檀香味,桌子上的香炉冒着一缕细细的烟。香炉后,是他叔叔易晓山的遗照。
易阿岚拿起相框,轻轻一拉便将框架扯开,想必相框经常被拆开。易晓山的照片后,是被隐藏的易云山的遗照,死了快二十年的所谓父亲。
易阿岚盯着那张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脸,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嘴角微微上扬着,漫不经心地面对这个活人的世界。
在袅袅烟雾中,易阿岚感到眼睛被刺痛,眼前的景物扭曲变形。
那个人的嘴角还在上扬,好像那个人死而不散的幽灵附着在照片上,正轻蔑地看着易阿岚。
他在说话,说一个笑话。
孩子,你在怪罪我吗?可是,我亲爱的儿子,如果不是我,又哪来的你呢。
易阿岚一家都秉承着南方的传统,尽管叫着年夜饭,实则在下午就吃完了。
饭后,奶奶果真装了一保温桶猪肚鸡汤给易阿岚,让他趁还早给同事送过去。
易阿岚接过来看了眼妈妈,岳溪明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不停给电视换台,想找一个有趣点的节目,没有说话,像是没听见他们似的。
易阿岚笑着对奶奶说:“我速去速回。”
奶奶摆摆手:“赶上春晚就行,咱们一家人一起看。”
易阿岚点头,出了门,脚步便不自觉地快起来。
易阿岚没提前说,因此如愿以偿在敲门后看到了周燕安惊喜的表情。
“你怎么跑来了?”
易阿岚摇摇保温桶:“给你送温暖来了,我奶奶炖的猪肚鸡汤,好喝程度五颗星。”
“是吗?”周燕安笑。
“别不信,厨神争霸赛总决赛就是今天了,让我们来看看最后两位参赛选手,一个是特种兵退伍再就业,一个是宝刀未老八旬老太太,花落谁家还未可知。”易阿岚去厨房拿来一对碗筷,给周燕安倒上汤后,还顺便给自己抽了双筷子,挨个尝下周燕安烧好的那几盘菜,如此一来,便算是一起吃过团圆饭了。
周燕安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喝汤,看着摆盘整齐的菜肴被易阿岚几筷子就给捣乱了,不禁感到一阵慰藉。
“味道怎么样?”易阿岚撑着桌面看他。
周燕安说:“我给宝刀未老八旬老太太投一票。”
易阿岚呵呵乐起来,周燕安也笑。不知道在开心什么,总之就是感到轻松自在。
两个人在沙发上窝了一会儿,自然是情不自禁要亲上几次,贴着脸颊、脖子,让体温沿着手掌心相互传递。直到室内的天光渐渐隐没,没人去开灯,夜色潮水般上涌。
在黑夜的海洋中,仿佛有了某种屏障,贻贝小心翼翼地张开它的壳,易阿岚轻声问:“你有想过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吗?”
“哪一方面?”
“比如,三十二日,它会不会像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消失,好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我们做的梦一样。”
“有可能吧,谁也说不好三十二日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