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 第62节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3-22 12:06      字数:4717
  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去怀疑同伴,那道血迹只不过是个意外,但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巨浪样翻卷着泼向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饭时,她看似无意地问热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车一趟——以后战争结束,如果需要汇报、接受采访、撰写资料,她也好有亲身经历可循。
  热雷米拒绝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险,而且三个人都不在,保护区就是真空状态,万一出什么纰漏呢?
  岑今看着卫来笑:“我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再一次夜半出车时,她让难民帮她做掩护,混上了车。
  卫来问她:“有没有想过这样很危险?”
  岑今有些失神:“想过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车子把人拉出去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又可能是我从来没出过保护区,对外面的事态还是很乐观,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说过,bbc的记者还能在外头走动……我觉得自己是外国人、国际志愿者……总之,我就混上了车。”
  这一路终身难忘。
  从出了保护区的大门开始,车上的气氛就开始紧张,身周簇拥的十来个难民一直在默默祈祷,一遍遍在胸口划十字,周围静的可怕,只能听到车皮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引擎声渐渐地就和心脏响成同一频率,胸口滞闷到无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应该这么死寂的,岑今记得,屠杀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晚上走在大街上,会看到有人喝酒、跳舞,也能听到歌声和电视节目的声响。
  而现在,像座死城,鼻端时不时传来恶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时,能听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时的怪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停下,外头有风,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灯光忽然亮起,岑今的头皮发炸:她已经习惯不亮灯的夜晚了,保护区晚上不敢有一丝的光亮,怕引来别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骤然揭开,最靠近车边的人尖叫着被拖下,岑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倒拖着拽掼到车下,尖叫挣扎声不绝于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着她头发把她脸仰起,大吼:“这个不是卡西人!”
  场上有一两秒的寂静。
  这寂静里,岑今看清了一切。
  这是在河岸边,近树林的一个营地,没有船,但有一群带武装的胡卡人,有人围坐着篝火喝酒,热雷米和瑟奇,正笑着开启啤酒,白色的啤酒细沫喷薄而出,舔上他们的脸。
  而另一侧,车上的卡西人,正被几个粗壮凶悍的胡卡人,拽进阴暗的林子里。
  那一声“这个不是卡西人”,几乎让所有人为之错愕,有个卡西女人,觑着这时机,挣脱了钳制,没命样向岑今奔过来,尖叫着:“岑!救我!救我!”
  反应过来的胡卡人追上来,在那个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时,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温热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着那重血色,她看到那个女人趴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伸手指着她,说:“你……”
  这女人戴头巾,眼眶深陷,眼睛里锁着惶恐、绝望还有渐渐灭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发疯了,这一时刻,什么都不怕,冲向那个胡卡人,恨不得抓烂他的脸,但还没碰到他,就被人给硬拖了回去,她听到瑟奇说:“你发什么疯!”
  岑今红了眼,不管不顾,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脚把她踹开,岑今痛地在地上打滚,耳畔传来开枪栓的声音,冰冷的枪口抵上她额头,但很快被人拨开,热雷米说:“别,她还有用,让我来。”
  他抓起岑今的衣领把她提起来,往林子里走,岑今被他拖地跌跌撞撞,进到林子再深一点的地方,忽然僵住。
  这里是片屠场,尸首遍地,蚊蝇成群,有几个胡卡人刚料理完,凑在一起吸烟,斜着眼看两人。
  热雷米拖着岑今往前摁,岑今拼命挣扎,但力气敌不过他,他膝盖压住她背,把她的脸死死摁在一个死人冰冷的脸上。
  说:“岑,你跑出来做什么?我们养着你,你有吃、有喝,不好吗?外面的世界多残酷啊。”
  岑今嗓子嘶哑着泪流满面。
  热雷米说:“我让你看看,死了多少人,听说死的人已经超过十万了,这样的屠场还有无数个,你自己看,天气这么热,等到他们腐烂了,谁知道剩下的骨头是卡西人的,还是你的?”
  “保护区迟早要完蛋的,那个法国牧师的教堂已经完了,里头有三千人,都死了。要不是有我,你的保护区也早不在了——我从他们身上榨取点东西,有什么不对?”
  “岑,我给你选择。第一是,你乖乖的,洗干净,回去,继续做你的志愿者,配合我们做事。运气好的话,你还是保护难民的英雄,以后回到北欧,过你想过的日子;第二是,你就烂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下落,你是失踪人口,失踪数字,你死了也不会有人追查,战争期间,一个两个外国人失踪,谁会当回事?多惨啊,千里迢迢跑来做志愿者,钱、名、命,一样都没捞着……”
  他把她拎起来,问她:“怎么说?”
  岑今止不住哆嗦,脸上的血和泪混在一起,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热雷米等得不耐烦,忽然抬头向那几个胡卡人,说:“送个女人给你们玩玩。”
  他把岑今推了过去。
  那几个人怪叫着扑上来,岑今歇斯底里地尖叫,挣扎着连滚带爬,混乱中,她抱到热雷米的腿,死死不放,好像这是唯一的依靠,然后拼命点头。
  热雷米摸摸她的头,说:“你听话了?”
  岑今点头,泪如雨下。
  接下来的事,她记得恍恍惚惚:热雷米把她牵回去,给她另找了一套衣服,她躲在车子里换,换到一半,忽然恶心上涌,趴着车窗呕吐,一直吐到胆汁都出来。
  热雷米帮她梳理了头发,拿毛巾擦脸,说:“不要一副死了人的表情,你要笑,笑一下。”
  她努力牵着嘴角,提醒自己:笑,要笑。
  热雷米终于对她的笑满意,把她推到篝火边,递给她一瓶啤酒,说:“来,大家一起发财,碰个杯。”
  岑今僵着脸笑,看对面那个五大三粗的胡卡人,那人也在笑,手里的啤酒和她的碰在了一起。
  闪光灯亮起,咔嚓一声,她下意识转头,看到热雷米抱着相机,夸她:“笑地很自然。”
  ——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岑今给自己空了的酒杯倒酒,对卫来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当时,我确实点头了。”
  黎明的时候,他们又回到小学校,有一些难民在等,岑今下车,迎着他们,脸上还挂着那种努力出来的笑,说,没什么,挺好的。
  热雷米也说,看,岑还买了一身新衣服,船上的人从乌达带来好些小商品在摆摊,那些上船的人屁股还没坐稳就买开了。
  难民们笑起来,岑今也笑,末了轻声说:“我回去休息了。”
  她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就瘫了。
  太阳升起来,阳光透过窗户,刺痛了她的眼,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爬起来,找一切去堵遮窗户,然后用胶带粘起,左一道、右一道,直到撕完了一卷。
  屋子里终于暗下来,她蜷缩着躺到地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
  烟烧尽了,几乎快灼到她的手,卫来想替她拿开,她却手一翻,把烟头紧紧攥到手心里。
  问他:“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没空去恨谁,因为没力气。人绝望的时候,要靠梦支撑。”
  “我盯着门,想着,要是有人来救我就好了。我的意中人,管他是不是盖世英雄,只要这个时候,他能从天而降,赶来救我,该多好。”
  卫来伸手去握她的手,岑今避开,说:“别,别拖泥带水,我讲这些,不是要你安慰我,你听着就好。”
  她就那么躺在地上,过了昏昏沉沉的白天,傍晚时,瑟奇敲门,语气很不耐,说:“岑,你一天不出现,会让人起疑心的。”
  岑今爬起来,带着盆,去水房洗脸,打湿了脸之后看镜子,忽然发现,自己锁骨那里,新长出一颗痣。
  她凑近了看,手摸上去,才知道不是,是昨晚溅上的一滴血,不知怎么的没擦干净,干结在了那里。
  她拿水去擦,血迹很快就没了。
  岑今低声说:“但是很奇怪,洗干净了,反而慌了,那以后,控制不住自己,总会时不时地去摸,觉得那滴血还在,一定要擦干净。”
  卫来的目光落到她颈间坠石榴石的白金锁骨链上,石榴石很小,像朱砂痣,更像溅上的一滴血。
  岑今指尖细细摩挲着那粒石榴石:“你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吧,如果不戴这条项链,我就总是忍不住……”
  她沉默了一会儿。
  再然后,那天晚上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保护区像手表表面的指针,无波无澜地继续往下走,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叫停。
  她有点怕跟人说话,怕看见那么多带着希望的脸。
  她给自己找事做,小学校里,有很多剩的铅笔和纸,她找来画画,开始画得不好,但后来就画得越来越像,她不需要模特,一张张脸,脸上的纹络、细部的线条,都像烙在眼睛里,睁眼闭眼都能看到。
  有时候,难民过来找她,会好奇地看,也会贴心地帮她挡住再找过来的人:“岑在画画,等她空了再来吧……”
  又有些时候,实在避不开,她会垂下眼睛,轻声说:“也不急,慢慢来嘛,要么,你们下一批吧。”
  人命关天的事,哪能不急啊,对方求她:“岑,让我先走好不好,我带着孩子……”
  她最大胆的一次,是戳坏了面包车的轮胎,瑟奇找到她,一句话都不问,扇了她一巴掌,说: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再有下次,你试试看。
  岑今再次喝干杯子里的酒。
  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到处都在杀人,我让他们逃跑吗?跑出去就会死,待在保护区里,至少还死得慢点。”
  “有时候我觉得热雷米和瑟奇死了就好了,但可笑的是,没有他们那些肮脏的交易,这个保护区一天也撑不下去。我就像个废物,食物、水、药品,我一样都搞不来。”
  她活得越来越沉默,送人上“船”大概两三天一次,她眼睁睁看着保护区里的人越来越少,然后划掉那些一个个登记造册的名字,有时做梦,看到保护区其实是个巨大的沼泽,每一个人都在一天天往下沉。
  她就等着大家全体没顶的日子。
  然而转机来得猝不及防,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暗无天日之后——并不是国际社会终于开完了冗长的会议,而是卡西人的解放阵线打回来了。
  不能依靠谁,救自己的,往往是自己。
  解放阵线的炮火在城外响起的时候,保护区里的难民人数是175个,热雷米和瑟奇也重新换了一张脸。
  他们不再出外勤,靠着囤起的储备严防死守,带领难民们堵门、巡逻、站岗、掀翻那些试图翻墙进来的胡卡人,甚至还负了伤。
  难民们含着眼泪感谢热雷米,他回答,应该的,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活下来了。
  而对她,却渐渐有了微词,比如:岑像变了一个人,只知道画画,问她事情,她也不吭声……
  那一天终于到来,紧锁的铁门第一次放心地敞开,难民们和解放阵线的卡西士兵拥抱在了一起,随军记者到处拍照,热雷米拉她和瑟奇一起拍照,意味深长地说:“留个纪念。”
  拍完照,岑今对热雷米说:“我要回家。”
  过了两天,热雷米亲自送她到刚刚修复的机场,跑道是土填的,没有围墙,像个大空地,多的是飞机降落——那些撤出的记者们纷纷赶来,抢夺和平后第一手的新闻资料。
  巨大的引擎声此起彼伏,她的头发被无处不在的气流搅乱,热雷米捧起她的脸。
  说:“小姑娘,你多漂亮,回去之后,忘记这里的一切,会有大把的男人喜欢你,你还会有钱。”
  他贴近她的耳朵,说:“我们往你账户里,存了很多钱。”
  “你要老实一点,我们有很多证据,你的照片,难民的日记,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哪怕有一天真的事发,你也是主犯。”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要互相帮助。别诅咒我死,我安全,你才安全。我死了,你也不远了。”
  岑今说:“你们根本不是志愿者吧?”
  热雷米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不是,我们是来非洲淘金的,没想到矿床里没捞到金子,却在这儿翻了身,奇迹真是无数不在啊,对吧岑?”
  ——
  蜡烛烧尽了,烟气荡漾在密集的黑色里。
  雨也停了,只剩房沿上偶尔落下的滴答声。
  岑今低声说:“在卡隆的时候,我安慰自己说,回到北欧就好了,就当做了个噩梦,回来可以重新开始。”
  “真正回来了,才发现不行——在卡隆,还有北欧这个幻象作退路,回来了,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生活紊乱,总是做噩梦,在梦里一遍遍地找联合国撤离的车队,眼前闪过一张张难民的脸,那些我亲自送上车的,还有死在我面前的……”